这里展示的一个个故事,概略地描述了作者从1955年投身海洋,到2008年的50余年间,从事海洋教育、海洋调查工作半个世纪历程,内容涉及海洋科学的诸多方面。
故事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些知识性、可读性较强的事例奉献给读者,进一步展现物理海洋学奠基人-赫崇本先生那深邃的哲学思想:“欲做海洋事,先做海洋人”的丰富内涵,同时解读“水是灵动多变,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辩证观点,让后来从事海洋调查研究的年轻学者得到一些启发,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损失。
海洋既能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战场;它可以使人变得勇敢,也可以使人变得怯懦。笔者希望年轻的和未来的海洋事业继承人,能对祖国富强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成为大海中翱翔的海燕!
科学的海洋调查,是通向海洋科学殿堂的必由之路,新的调查手段的出现,能够推动海洋科学向纵深发展。海洋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民族独立的精神,从而对人类满怀庄严的使命感。
笔者力图深入浅出地将这些知识告诉读者,既有科学性,又不失趣味性,其中还有不少东西可供细细品读。笔者相信,开卷有益,学取精华做刀枪,知识就是力量。
五、中美会战长江口
前面提到,在贵宾餐厅服务的那个女侍者,不管从西方还是东方人的眼光看来,都是标准的美人。身材修长,面如凝脂,双眼皮,大眼睛。中国过去常用“清水出芙蓉”来形容女孩子清纯和自然美。
她既有南方女人的温柔可人、娴静与端庄一面,又有北方女人的体型健美和豪爽干练。由于她是“侍者”,并且是专为船上中国科学家服务的“侍者”,一日三餐,都可见到“伊人”一面,总是眉黛婉顺,莲脸生春,一副可人的样子。
第二个女人是清洁工,年龄在35~40岁之间,终日拿着吸尘器或抹布,做着她该做的事情。面部表情如一,不瞋、不怒,终日看不见笑颜。那个年代,我们觉得她是船上唯一“劳动人民”,感情上有些近乎,在甲板上碰见,总要问声好,甚至多说几句。一来二去,我从只言片语中知道,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朋友,自己只身来这条船上打工,漂洋过海,已经有3个多月了。
一天早晨我在上甲板锻炼,她竟主动上来问我:“船很快要靠上海,我想买些东西带给孩子,上岸后有没有特务跟踪?”她的问话令我愕然:“这个女人不简单!”我连忙告诉她:“中国没有特务去跟踪你们!”我心里暗想:“除非你就是一个特务!”
第三个女人是电工,看年龄不足30岁。这个人总是阴沉着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架势。我和她打交道都是为了电的事情。前边我说过,所有实验室都集中在后甲板一个大厅中,许多电源都要根据需要拉线,这非要找她不可。虽然她不苟言笑,但是服务倒非常热情,有请必到,令我满意才走。
后来她上岸,从商店里买了一条丝巾,整天围在脖子上,脸上也多了一份笑容。原来不管中外女人,没有不爱丝巾的。大概因为丝巾有如云的诡异,水的飘逸,如梦如幻,亦假亦真,这些都是女人欣赏的特征。
第四个女人更年轻,从外表看,不足25岁。个子不高,约1.67米。胖胖墩墩,风风火火,有点像四川“辣妹子”。她的工作就是为船长服务。没有哪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更敢乱穿衣服,有关服饰清规戒律的教科书,对她都不起作用。似乎天生就喜欢惊世骇俗,大大咧咧,堪称之一绝。她的最大爱好就是打乒乓球。
一天晚上我刚结束值班任务,想盥洗一下睡觉,她却要我陪她打球。我平时也好打两下子,觉得你一个小女子肯定对付得了。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孩乒乓技术确实不错,推、档、搓、杀样样精,两个小时后,我累得口吐白沫,两腿灌铅,只好将我同宿舍的应仁方君拉来陪她,我才得以脱身。
在调查结束、中方宴请“海洋学家”号船长和随船的科学家时,她自然不会收到请帖。该小姐大发雷霆,口称“我是船长情妇”,硬闯过门卫阻拦,登堂入室,施施然在船长身边就坐,再一次令我们大跌眼镜!
[36]黑色星期五
6月13日,恰逢星期五,按西方传统说法,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是耶稣被门徒犹大出卖后被杀害的日子。这一天不要在家吃饭,要到野外去烧烤。我们在船上,弃船而去到陆地烧烤是不可能的。这时象征性到甲板上吃饭,就算“野餐”了。
说来也巧,今天仪器频出故障,白天基本不能工作,到吃完野餐之后、晚上10时才修好。这是否与黑色星期五有关?
下午3时,全体人员齐集甲板,一场盛大野餐就要开始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放在甲板中间,上面放着各色水果、沙拉、冰淇淋、苞米花,还有热狗、牛肉等。贴着甲板放有各种啤酒,其中以青岛啤酒最为抢眼。
每个人手执啤酒,瓶盖一开,泡沫乱飞,三杯凉酒下肚,头脑逐渐发热,话就多起来。英文夹杂中文,相互酬唱,彼此干杯。唱歌的、照相的、跳舞的,顿时一团混沌,进入百无禁忌状态。
这时那位管我们吃饭的漂亮女侍者和我们中间的一位“大帅哥”翩翩起舞,舞曲终了,竟在“大帅哥”的脸上“凿了一口”!那个深红的椭圆形“铃记”,使在场的中国人如梦方醒,惊愕不已。今天看来,这个“大帅哥”只是一次“艳遇”,可一笑了之。可在那时,却是捅破了天!
记得还是在调查期间,调查船偶尔靠了一次码头之后,再上船时,那位“大帅哥”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后来了解,该同志已经打道回府了。究竟是原计划就有这样的中途换人安排,还是因意外“吻脸”导致?我们不得而知。外事无小事,“黑色的星期五”!
也就在这次“野餐会”上,我吃面包时吃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You will live to a ripe old age”译成中文,就是“你会活到高龄”。“ripe”一词又可作“成熟”解,人只有到“高龄”才会“成熟”。
中国人却不是这样理解。在孔子学说中,有“五十而知天命”之说。天命,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因果报应,命里有的一定有,命里没有的别强求,乐天知命,一通百通。
后来,中国战国荀子把“天”拓扑成是自然的、物质的客观存在,在这样的“天命”前提下,就是人到了50岁年龄,一切都能按照自然规律办事了。人如果懂得自然规律,又能按自然规律行事,自然就是“成熟”。
中国人界定“成熟”是50岁,而外国人则认为成熟是一个过程,只有更熟,没有最熟。做到老,学到老。我倾向外国人这种说法。
话说回来,这次“吻”人事件,充其量是一个“不成熟”的表现。后来的处理,更是“不成熟”的后果。年轻的读者,如果你们没有“文革”那段经历,你是永远不能理解这种“不成熟”的原因在哪里?
地质学家凯勒,当时任美国俄勒冈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此次长江口调查中登上中方船只。因此,在“海洋学家”号上我们未曾谋面,但是下船之后,我听到中方同事对他的一片赞誉之声:虽为大学研究生院院长,却无院长半点架子。无论白天还是夜间,只要是他当班,都是身着工作服,第一个站在手摇绞车跟前摇绞车,临风而立,一丝不苟。从此,他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记忆。
1981年,就是在他邀请下,我和另外两名同事一起到俄勒冈大学做访问学者,研究俄勒冈沿岸上升流——也是世界著名的上升流区之一。俄勒冈大学从事物理海洋学研究的学子和老师,博士论文和科学研究成果,基本都是以此为主题。
当时“文革”刚刚结束,我们的研究手段和成果都不能和美国相比。所以那些“地道”美国出生的学者,对我们常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做派,令我们心中不快。
而凯勒,是来自挪威的移民,可能当初也受过“当地人”一些白眼,因此,非常注意我们的感受。亲自为我们买台式计算机,又安排一座二层中规中矩的小楼,让我们3人使用。
即使40年后的今天看来,那座孤零零的小楼,也不啻是世外桃源:从窗口向东看,一片修剪得体的嫩绿色草坪,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春意盎然。
在草坪的中间,还有各种花圃,开的是一串串粉白叶浅紫的花朵,欧阳修所谓的“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需次第栽”,在这里得到很好体现;朝西的一隅,是紫藤缠绕、曲折回延的栏杆,一盆浅红的花,高枝近尺,时有高洁清雅的异香,随风漾来;楼的北面是一颗硕大的核桃树,枝叶繁茂,扩展如华盖。
他在不同时间6次访问中国海洋大学,先后有10多名海大学生到俄勒冈大学读博士学位。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觉得他有长者风范,提携后进,真诚坦荡。最近一次他来中国,已是2010年了,虽然他已经幡然白发,但是仍然健步如飞,我与他一起登上了琅琊台。
[38]寄心海上云,千里常相见
美国科学家是一批严肃的、笃学善做的人,在船上短短一个月中,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和学到很多东西。参加这次调查的主要科学家有:海洋地质学家米里曼(J.O.Milliman)、地球物理学家艾勒(R.C.Aller)、海洋地球化学家戴姆斯脱(D.Demster)、海洋化学家艾德蒙(Edmend)和地质学家凯勒(G.H.Keller)。
船长也是一个好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对船员不苟言笑,对我们则是非常友好。尽管大副一再声明,伙食费严重超支,但是他总是巧立名目,对我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饱肚福。他可能知道,那时我们还是凭粮票吃饭,能饱肚腹,就是幸福。
当时船上吃的多是从东南亚购进的海产品,如龙虾、螃蟹钳肉(已去壳)和鱼(有些类似现在石斑鱼)等,嫩而鲜,甚至备有辣椒。由于我爱好这一口,每顿饭总要吃几个,各种滋味令人泪下,也令人难以割舍。所谓嗜辣者愈辣愈吃,要的就是天堂与地狱之间燃烧。因此,他叫我“Paper man”,即“辣椒人”。
30天之后,回到陆地,我的体重增加10斤,创下个人增肥历史最高记录。当然,我也深知,他示好于中国,我不过沾国家的光罢了。
搞物理海洋的只有坎龙(Canron)。我戏称他为“Canon”,中文意思“大炮”。高而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高颊骨,棕褐色稍陷的眼睛。看起来,他透明、坦荡,无牵无挂,是个少忧寡虑的家伙。胸中自然没有九曲柔肠。
在“海洋学家”号调查船上,我们一起测量海流。美国这次带来的仪器基本都是当时世界第一流的,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但是,唯独从船边下放的直读海流计,又大又笨,实在不敢恭维。塑料外壳,老是浮于海面,拉仪器的绳子,直径有3厘米,一入水就拉着海流计往远处开溜,倾角有30度,这一切都使水流测量结果不可信。
我和坎龙只好在海流计下面加重20斤大铅锤。这样一来,拉上拉下把我俩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晚上睡觉,只感到腰痛手酸,一副过不去的样子。好在每天佳肴供应,营养过剩,倒也增长不少蛮力,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坎龙看到我那个样子,每次都拉绳子最前端,速度又快又狠,我只有收绳子份儿。
6月10日,大风夹杂大雨,海面一片混沌。许多人晕船,坎龙也在其中。我开他玩笑:“人人都说外国人神经系统迟钝,因此不晕船,你怎么是个例外?”他也半开玩笑:“青岛啤酒喝多了!”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美国电影“脂肪”,讲的是美国大学生60年代放荡不羁的生活。不喜欢念书,喜欢纵情声色,结伴胡闹。不是在舞厅中跳摇滚舞,摇得一派乌烟瘴气;就是在晚上醋海生波,喝酒闹事。
尽管来中国之前,这部电影已经剪掉了一些半裸镜头以及风情万种的床上戏,但仍然看得我们面赤耳热。坎龙问我“喜不喜欢?”我说“不喜欢”。他又问“为什么?”我说:“它不符合我们的生活方式。”他说:“我也不喜欢。受越战影响,这是一批只知享乐,颓废的一代,现在已经改变了。”
武侠小说的剑客,只有剑在手中面对强敌那一刻,才会绽放出大侠的风采。我和坎龙都是海洋人,只要脚踏上甲板,闻到扑面而来的咸咸海风,神经就立即兴奋。正所谓:“山之妙在峰回路转,水之妙在风起波生”。
临分别时,不免惺惺相惜。他送我两瓶青岛啤酒,我则送他从外汇商店专门购买的“威士忌”。后来想起,不免有些滑稽。
时光是最好过滤器,滤掉的是红尘中浮华的虚影,沉淀下来的是厚重的历史。中美长江口调查累累硕果,将永远载入海洋研究史册。
朋友们,愿你们一帆风顺,鹏程万里!(后续)
注:该文作者根据早期发表的《浪里也风流》(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5年)传记著作手稿,按平台宗旨进行了重新整理与编排,借此深表感谢!故事大标题由平台依据作者提供的全部故事内容另加,并以连载的形式推送,希望能够得到读者的青睐与认可!故事拟以海洋调查为主线,展现一位海洋人对海洋事业的执着、奉献与人生观,特别是在他身上所呈现的那种求真务实、刻苦钻研、淡泊名利、献身海洋的科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