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展示的一个个故事,概略地描述了作者从1955年投身海洋,到2008年的50余年间,从事海洋教育、海洋调查工作半个世纪历程,内容涉及海洋科学的诸多方面。 故事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些知识性、可读性较强的事例奉献给读者,进一步展现物理海洋学奠基人-赫崇本先生那深邃的哲学思想:“欲做海洋事,先做海洋人”的丰富内涵,同时解读“水是灵动多变,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辩证观点,让后来从事海洋调查研究的年轻学者得到一些启发,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损失。 海洋既能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战场;它可以使人变得勇敢,也可以使人变得怯懦。笔者希望年轻的和未来的海洋事业继承人,能对祖国富强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成为大海中翱翔的海燕! 科学的海洋调查,是通向海洋科学殿堂的必由之路,新的调查手段的出现,能够推动海洋科学向纵深发展。海洋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民族独立的精神,从而对人类满怀庄严的使命感。 笔者力图深入浅出地将这些知识告诉读者,既有科学性,又不失趣味性,其中还有不少东西可供细细品读。笔者相信,开卷有益,学取精华做刀枪,知识就是力量。 舟山渔场是我国最大渔场。每年谷雨前后(4月19-21日),生活在浙江省大陈岛附近海域的带鱼,性腺成熟,为了繁殖后代,开始北上到长江口一带产卵。对带鱼来说,那里是最好的“产房”:来自陆地的江水,携带大量营养物质,对幼带鱼成长至关重要。 每年小雪前后(11月22-23日),随着天气转冷,水温下降,长江口以北的带鱼,感觉到寒冬将至,就像侯鸟一样,开始向南方迁徙,专业术语叫“洄游”,即重新游回到自己曾经过冬的家乡。春天产卵时,时间就是生命,游动速度快,因此汛期短;秋末越冬时,“老”带鱼拖儿带女,行走慢,是带鱼最大、最长的汛期。 最著名的是嵊山渔场,有天然鱼库之称。尤其冬季带鱼汛期间,江、浙、闽、鲁、辽、冀和沪、津6省2市的15万渔民,万艘渔船云集浙江嵊山海面。每当渔船遇到恶劣天气回港避风,连樯结橹,灯火绵亘10余里,形成华丽的海上都市。 我们的任务,就是到渔场中心所在地嵊山,调查研究鱼群是在哪里出现的?又能在哪里捕到更多,甚至是最多的鱼?从而指挥各省捕鱼大军,围剿鱼群,获取最大效益。 [20]会战嵊山 1965年10月18日,我从青岛乘客轮(船)前往上海,开始历时3个月的海上生活。10月20日早晨8时30分,船只靠岸,就住在提篮桥附近的东海旅社;10月24日,又换乘火车往宁波;接着再换乘渡轮(船)往舟山,晚8时到沈家门;11月3日,改乘专门用于此次海洋调查的专业调查船-“东海1”号前往嵊山。 “东海”号虽是一艘600吨级的海洋调查船,但睡舱很小,采用两层叠置的床铺,每铺宽约50厘米;睡觉时,右膀要耷拉床下,或者采用“木乃伊”式睡觉姿势,即将两只胳膊紧紧交叉在胸前平躺着,不能像平常睡在床上那样翻滚和转身。 嵊山岛域面积4.22平方公里,形如"7"字。最高峰陈钱山,海拔213米,登此山可鸟瞰全岛。西近枸杞岛,两岛的最近岸距仅700米。东崖是分布于岛东部的一组海蚀崖,岩性为浅肉红色钾长花岗石,自后岭头屿到鳗鱼头岛,地势自山腰颓然直泻入海,形成连绵3公里的陡崖绝壁,最高处达70余米,山花藤萝附壁悬挂,长波涌浪穿礁拍崖,激荡轰鸣,气势雄浑壮观。 11月4日,阴雨大风,不能出海,中午乘舢板登岛。在北面山坳中,有两条街道,各种营业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有招待所,一部分人住在那里。由于阴天下雨,道路泥泞,心情就和天气那样。11月5日晨8时,调查船从嵊山脚下开出,按既定计划,在渔场内多个站点观测海水温度和盐度,寻找带鱼集群之处。由于大风刚过,海中涌浪甚剧,船晃的厉害,心中直想呕吐。 忻阿来老大是位身材高大、两眼深邃的壮汉,他是浙江省水产研究所的特邀研究员,更是位舟山名老大,也是我们这次渔场调查的顾问。据他经验,不管海水温度、盐度是多少,只要找到“白迷迷”的水就行。其实,“白迷迷”水也是“流隔”所在之处,用海洋科学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海水“锋面”出现的地方。 这次渔场调查期间,从事捕捞的渔民有14万人,渔船1万多只,其中机帆船1700多对,每对平均人数25人。回看历史,近者如渡江战役,无上万条船;远者如赤壁之战,曹操号称83万人马,那是蒋干吹嘘之言,实际只有10多万人,战船也没有这么多。 [21]撞船 1965年11月21日中午,“东海1”号在花鸟岛东北35公里处的海域内作业。由于船只摇动太厉害,人人胸中都有些“翻江倒海”。我坐在饭厅内紧闭双目,仍压不住上涌的胃酸;耳听船上扬声器中“红湖水浪打浪”,以转移对晕船的注意力。正在此时,听见船上在不停地鸣笛和船员的喊叫声,我迅速跑上甲板,只见船只正行驶在“白迷迷”水中,西面是黄水、东面是蓝黑水,泾渭分明。 “白迷迷”水只是一个过渡带,也就是渔民常说的“流隔”,带鱼会聚集在该水带附近。因此,这里渔船麕集,万舸争流。在这条锋线上,波浪垂直跳动,发出急骤的“噗-噗”声,类似雨打蕉叶的声音。 船只急剧摆动,控制不住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东海1”号对着一条渔船横切过去!只听“喀嚓”一声,船桅撞断,连帆一起,倒在我们船上。船头船尾被割开,海面上顿时乱成一团:在那山丘一样的浪尖上,飘动着木片、衣物和落海的渔民,并传来阵阵痛彻心髓的哭声与叫喊。那艘渔船上的12人全部落水,有的手中抓着船只碎片,有的又爬上岌岌可危的船尾或者船头。 在惯性作用下,我们的调查船虽然采取了急速倒车措施,但仍然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待我们调转船头回到出事地点,不慎又将一条舢板撞坏。旁边渔船都不敢靠近我们这艘钢铁“巨人”,只在远处呐喊、嚎叫,满口浙江话不知所云。猜想,其中既有对落水的亲戚朋友安慰,也有对这次事故的诅咒,更多的是要我们尽快救人。 当时海水温度只有摄氏20度左右,海面气温只有十几度,我们都穿着毛衣或夹袄,渔民衣着尽湿,在低温水中浸泡时间一长,就会发生腿肚抽筋,甚至昏厥的现象。一旦出现人员伤亡事故,“东海1”号能否回嵊山都是个未知数。 我们的心情和紧张绝不亚于他们,所有人都主动跑上甲板,集中在舷边,一部分船员开着救生艇抢救落水者,我们则负责将浑身湿透、不住抖颤的渔民拉上船,扶进餐厅,脱下湿衣,换上我们的干衣服,再端上热汤热水,给他们压惊。 惊魂甫定,他们就痛哭不止。我们除去百般安慰,还告诉他们,你们虽然赖以求生的渔船坏了,但我们会再造一条新的赔偿你们;而且,整个鱼汛期间的损失,也会得到公正补偿。好在这次事故,不幸中之大幸,没有伤亡一人!晚上10时,载着12位渔民的“东海1”号船在嵊山箱子岙码头靠岸,渔民们结队登岸回家,我们才一一惜别。 总结这次教训,据船长说,双方都有责任。由于这里浪大流急,渔船密集,船长亲自操船。看到前方一艘渔船挡道,他拉响汽笛,长长的一声,表示船向右转,希望对方也向右拐;谁知这艘渔船一时慌乱,竟将船头左打,将整个船身摆在“东海1”号面前,才造成“开肠破肚”的后果。 最后,他还不无埋怨我们:“你们这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不该把观测站位定在这些敏感区域!”。可是,不在“敏感水域”设站观测,获取第一手资料,又何以能够摸清鱼群出没的地方?以及在哪里会捕到更多或者最多的鱼?这是后话! [22]抢救 在嵊山渔场捕鱼,极其重要的一点是要听天气预报。寒潮大风来临之前,总是先刮南风,再刮北风。南风短、北风长,南风弱、北风强。北风一来就是7到8级,南风不回航,北风就回不来了。似乎带鱼也通晓这个规律,南风集群觅食,北风分散潜底。 很多渔民常年在海上生活,对冬天这些天气规律都耳熟能详。但是有些渔民贪恋南风带鱼集群,打鱼比平时多,迟迟不愿收帆回港。待到南风突然停下来,船上的帆索也就松弛了。没有风的吹动,靠风力行驶的帆船就会寸步难行。然而,等不了多久,西北大风就会从天而降,波生涛涌,海朦朦、天朦朦。渔民再想张帆,遇到的却是顶头风,船不仅不能前进,反而顺风而去。如果再赶上落潮,帆船顺风顺水,离避风点会越来越远。 那时通讯工具落后,每条船上只有一架收音机能倾听外部世界的声音。等到避风湾内最后清点船只,才发现某某船只未回,据相近渔船回忆,可能在某某海区遇风回不来了。渔场指挥部就会立即命令我们的“东海1”号出海抢救,不管风力多大,白天还是黑夜,在接到命令后,调查船必须立即起锚;至于前往的地点,只能根据渔民对指挥部提供的只言片语,边走边搜索。 拖渔船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我们的调查船是600吨的“铁老虎”,那些十几吨的帆船,在大风大浪面前,像一片飘零落叶。本来就是破旧不堪,一个渔汛结束,连碰带撞,已是千孔百疮。我们的船根本不敢靠近它们,很远就得关闭发动机,停在渔船的上风方向,让风力吹动向他们靠近。 渔民看到我们,也是喜忧参半:一是海洋再凶险,大不了弃船逃生,在他们眼里,“东海1”号就是不沉的“航空母舰”;二是,如果弃船逃生,就失去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渔民靠的是船只,农民靠的是土地。所以一看到我们,先是高声喊叫,也听不出什么意义,可能是过度紧张的一种释放。然后,整理绳索,站在船头,准备要我们带缆。 但每当这时,往往险象环生。一次是两船刚刚靠近,一个大浪过来,几乎将渔船送上我们甲板,所幸在紧要关头,渔船一个侧翻,又回到水里,但是船上东西纷纷落水;另外一次,带缆成功,我们拖着渔船回港,由于迎风迎浪,船速过快,那艘渔船变成跷跷板:船头一下升到空中,一下又埋入水里。缆绳发出令人心悸的“轧-轧”声,依我分析,要不了多久,不是绳断、就是船头扯碎。为此,我向船长建议,放慢速度,走“之”字形,这才将船顺利拖回锚地。 还有一次,指挥部叫我们去救一艘触礁的渔船。是时,大风8级,我们都晕的“七荤八素”,也得逐浪前往。待我们赶到那里,那艘渔船已沉没大半,只有船头和桅杆在波峰上闪动,渔民已不知去向。我们齐集甲板,用眼睛搜索八方海面,茫茫大海,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更有甚者,福建渔船都是钓船,全家都住在船上,孩子用带子系在船尾。那些小船员,从小就是枕在海浪的臂弯里游戏,躺在美丽的安菲特律特—“海神”波塞冬之妻的胸脯上长大的。对海浪的凶狠,对死亡的来临,似乎全无感觉,只用两只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们。他们父母使用的船只没有动力,大风来临,根本不做避风打算,在风浪里死撑活挨。我们去拖船,他们总是拒绝了之。 那时渔民的生活状况,由此可见一斑。后来经我初步统计,在这次渔汛期间,“东海1”号先后拖回二十几条船,但是也制造了不少事端:撞沉一只,拉坏一条,撞裂一艘。 明代晚期,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政治集团——东林党有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大概只有书斋中才能有的心情。如果让他们坐小船到海上去,再看看那是什么心情!那没头没脑的雨,那彻天彻地的风,一定会把他们整的七荤八素,那家事、国事、天下事,恐怕一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23]理一个革命化的“头” 在嵊山海上要等到带鱼汛结束才能回家,前后历时大概要3个月,这时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理发。船上没有人会这门手艺,也没有相应的理发工具。我们上船之前,自然也难想到这些小事。否则,临时买套简易剃头工具带到船上,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待到头发长长瘙痒难当时,就不能不把这个问题提到日程上来。 在一次避风中,我们要求船长用交通艇将我们送到嵊山脚下,然后上山找“专业理发师”理发。由于寒潮来临,上千艘渔船都集中在嵊山南面山岙中,躲避来自北方的寒潮大风。我们的船大,只能停在渔船外面,将避风最好位置让给渔民。因此,即使“避风”,也被浪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船长不愿派交通艇,一来不安全,二来船只难行:到处都是船,随浪起伏,飘飘摇摇。稍一不慎,就会撞上别的船,招致一顿责骂。看来,他对上次撞船,仍然心有余悸。但在我们的再三要求下,他也就一脸痛苦状地答应了我们的理发之行。 小艇到嵊山脚下简易码头边停下,我们一群理发者拾阶而上,这时才发现山路上都是拥挤的人群,像赶一次盛大“庙会”那样,磨肩继踵而行。到了山顶,那些临时搭起的理发铺,满山皆是,风从洞缝中穿过,发出咝咝怪叫。好在雨已经停止,不然,洗头就不用备水了。 即使如此,我还排队等了半个小时。那个理发师看我头发杂乱,像个鸡窝,一副潦倒的样子。因此,头不抬,眼不睁,一下将我的头摁在一盆脏兮兮的混水中湿一湿、搓一搓,只觉得粘粘糊糊;刮胡子不加肥皂,疼得我直咬牙;头发剃的深一块、浅一块,5分钟内全部解决。在回船的路上,我的发型吸引不少路人的眼球;回到船上,又受到一番取笑,不得不请同事再用剪刀帮我修理一遍。 [24]移师大陈岛 1965年12月17日清晨,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小雪,船员说:“一下雪,带鱼就要走了!”果然,海面渔船逐渐减少。24日,小雪伴随10级大风,渔汛随之结束,湾内一下沉寂下来。原来带鱼感觉到水温降低,整体向南移动,大陈岛又将成为新的渔场。 大陈岛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岛屿,位于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东部。分上、下大陈,二岛仅相隔2.5公里水道,两岛面积差不多,总面积约12平方公里,都有避风港口。 带鱼汛期间,岛四周也是千帆云集,桅樯如林;入夜,渔火万千,蔚为大观,素有“东海明珠”之美称。但在我们来此调查的前10年,这里则经历过一场巨大浩劫。 那是1955年1月,解放军攻克一江山岛,大陈失去外围屏障,台湾“国防部”实施“大陈撤退”计划。除去撤走国民党正规部队、游击队之外,还裹胁走居民1万7千余人。拆走各村庙宇神像10余座,将遗留的码头、渔船悉数毁坏。整个大陈岛仅留下1位奄奄一息的老人。 政府立即开展重建工作。1955年4月第一批大陆移民进岛,翌年又有温州市青年组成“垦荒队”支援大陈。即使如此,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断垣残壁、碉堡、水牢、战壕、坑道等战争遗迹。 这里捕鱼船只少了许多,江苏渔船嫌路途越来越远,思乡情切,已从嵊山启程北上。一部分浙江渔民,因年关将近,也打道回府了。我们的工作就简单得多,伙食也有了改善。过去每天都是泡饭(糙米蒸熟,用开水冲吃),佐以清蒸鲜带鱼;开始几天,尚觉得过的是神仙日子,因为在青岛当时要凭粮票吃饭,每月供应半斤鱼,而在船上这些都不限量。可是几天之后,胃口全失,泡饭无滋无味,蒸鱼缺油少盐;再加上浪大晕船,食量大减,人瘦了好多。 到大陈后,米饭有了花样,鱼也多了种类。特别是供应一部分黄岩蜜桔,无核甘甜,据说以前只有皇帝才能吃到,现在每人竟分到两斤,给我们寂寞生活稍添了不少乐趣。 海上调查工作进入收尾、总结阶段,大家一致认为,舟山渔场调查首战告捷,不仅获得了大量、丰富的第一手观测资料,而且还与渔民结合良好,彼此之间协作愉快、交流诚恳,无勾心斗角之现象,如此等等。 1965年12月31日,我乘坐“众兴9”号客轮,从上海返回青岛。(后续) [作者简介]侍茂崇,中国海洋大学教授,1959年毕业于山东大学海洋系,后留校任教,主要从事物理海洋学教学和调查研究工作。曾先后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特邀编辑、中国海洋年鉴编委、中国海洋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太平洋历史学会理事、中国海洋历史博物馆顾问、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海洋监测中心顾问和广西科学院顾问,以及海南海洋开发规划设计研究院总工和南海海洋调查研究中心总工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是山东省“科技兴鲁”金质奖章获得者;多次获得省、部级和国家优秀成果奖。累计公开发表科学论文100余篇,并著有《海洋调查方法》、《海洋调查方法导论》、《物理海洋学》和《物理海洋学导论》、《海洋锋》、《海洋与环境》等专著、译著多部;还著有《海洋史话》、《海洋资源》、《沧海桑田》、《化石鱼追踪记》、《蔚蓝色的涌动》、《海上六十天》、《海洋奥秘》、《海洋动力资源》和《一代宗师---赫崇本》等科普著作多部,是我国著名的海洋科普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