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展示的一个个故事,概略地描述了作者从1955年投身海洋,到2008年的50余年间,从事海洋教育、海洋调查工作半个世纪历程,内容涉及海洋科学的诸多方面。 故事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些知识性、可读性较强的事例奉献给读者,进一步展现物理海洋学奠基人-赫崇本先生那深邃的哲学思想:“欲做海洋事,先做海洋人”的丰富内涵,同时解读“水是灵动多变,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辩证观点,让后来从事海洋调查研究的年轻学者得到一些启发,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损失。 海洋既能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战场;它可以使人变得勇敢,也可以使人变得怯懦。笔者希望年轻的和未来的海洋事业继承人,能对祖国富强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成为大海中翱翔的海燕! 科学的海洋调查,是通向海洋科学殿堂的必由之路,新的调查手段的出现,能够推动海洋科学向纵深发展。海洋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民族独立的精神,从而对人类满怀庄严的使命感。 笔者力图深入浅出地将这些知识告诉读者,既有科学性,又不失趣味性,其中还有不少东西可供细细品读。笔者相信,开卷有益,学取精华做刀枪,知识就是力量。 石臼所大港是我国第一个开敞式大港,当时号称亚洲第一大港,位于山东省日照县。1979~1981年,我们在那里“安营扎寨”,为石臼所大港建设的可行性进行海洋动力环境调查,其中也包括对距石臼所40公里处的备选厂址—岚山头附近海域进行海洋环境调查。 [25]午夜惊魂 20世纪70年代,沿着岚山渔码头向东北方向走约5公里,有一座前沿被埋在水里的废弃码头。与很多健在的历史见证者一样,这座废弃码头经历了众多黑色幽默,充满了戏剧性。在日本人侵略中国期间,曾用这个码头劫掠中国财富。码头外面有一块礁盘,在一个雾天,那艘小火轮(指小型的蒸汽船)竟触礁沉没了。 据目击过这条小火轮的老人说:它是铜做的。火轮沉没后,下雨天还能听见那5个葬身水底的日本人哭声。解放后许多潜水员下潜去寻找这艘沉船,想把它捞起卖铁卖铜。石臼所潜水员周长生告诉我,他曾经多次下去探望过这沉睡了30多年的小火轮。由于重力作用,这艘小火轮已经大部分埋入泥中,但是上甲板经过水流和波浪冲刷,舱面没有多少淤泥。由于这里礁石尖利,水流又急,潜水员不敢长时间停留。所以,至今也没有从船上取下一块有价值的碎片。 现在,我们要将这废弃码头扩大成5000吨级。为此,不分日夜在这里水上水下进行调查。可以预见,不久将来这里人气将不断高涨,高楼也会拔地而起,破败的景象终将消失。1979年春节前6天,是传统的小年。为了完成最后一个航次的海流观测,我们仍然奋战在岚山头海面上。 尽管几天前天气预报就说强东北风要来,风力8~9级。我们先看看天上,天空是长云低压;再看看海上,海面是雾气氤氲,一切迹象表明,天气要变了。但是,大、中潮都已观测完毕,只差一次小潮就可功德圆满。只要到晚上11时收船入港,就可打道回府了。况且天气预报,为了保险,风来临时间总是提前。我想利用这个时差,打一个漂亮仗。 这次风是准时来到,但风速不是逐渐增加,用后来船员的话讲,风力转眼之间就增加到8~9级,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过场。我们6条船都在岚山新码头的北面,这里是风口浪尖处。气温太低,发动机一时点不着火。如果将锚砍断,强大东北风会迅速将船压向码头北面和石头碰撞,粉身碎骨。大风夹杂冷浪,将船员和调查队员逼入船舱。船员不能冲出船舱,只能龟缩在船尾小舱的弹丸之地。上面盖子扣紧,任凭浪在头顶肆虐。 我在下午定位之后,回到建港指挥部驻地,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睡在临时土炕上,虽然身子发暖,但是心中直冒冷气。11时刚过,我正庆幸自己安排正确,突然狂风袭来,临时工棚迅速摇晃。我爬起来,拿着手电,冲到新建的码头挡浪坝上。向北面望去,滔天巨浪中隐约看见近岸三条小船像树叶一般在海面起伏动荡。 我向他们喊话,无人回答,那时没有手机,连报话机都没有。我叫人燃起一堆堆篝火,希望他们朝着火光开,仍然无任何反应。 一部分船员老婆,边哭边骂,一是骂天,不该在“小年”这天刮大风;二是骂我们,不该在“小年”这一天派她们男人出海;一部分妇女围着我,叫我快想办法。我告诉她们,现在急也没有用。只有等到天明。再说,船现在没有危险,他们躲在舱内也安全。黑灯瞎火派船去拖,弄不好连拖船也搭上去。 说这话也不是凭空吓唬她们!1964年,我们在舟山冬季带鱼汛期间做鱼情预报,用“东海1”号抢救渔船,将渔船拖得散了架,连我们600吨铁壳船也几乎被拖翻。何况现在是风高浪急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同时,我又告诉那些家属,鉴于渔船的抗浪辛苦,船钱增加一天。 在我的软硬兼施劝说下,加之严寒天气不饶人,刚从被窝钻出来的女人,冻得发抖,只好嘟嘟囔囔回家去;另一部分则守候码头旁边,摆出要与她们男人共存亡的架势。我也只好找一个背风地方,将屋内被子拿来裹在身上陪着她们。同时,透过呼叫的狂风,倾听海上是否有呼救的声音。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浪对石坝的每一次撞击,都令我胆战心惊;任何一只海鸟的惊叫,都使我灵魂出窍。我的心在炼狱中轮回,备受煎熬,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用热锅上蚂蚁来形容,则是十分贴切。 先埋怨自己关键时刻未在船上。白天我将六条船送到站位后,是想留在船上随时指挥,但是船员却劝我回去,叫我放心:“我们从小就在海边长大,只要有危险,就拔锚走人。”我又埋怨自己不该铤而走险,气象预报早已说大风将至,我总认为胜利失之交臂可惜,结果玩的大家心惊肉跳。我也埋怨调查队员不听我的安排,下船时我再三叮嘱,晚上十时可以起锚。他们偏偏死心眼,一定要25个小时才算“大获全胜”。 结果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相信很多事情存在命运和上天支配的因素,因为过去和未来发生的许多变化,已经超出人类的想象。我趴跪在岸边茫无目的地祈祷着,保佑渔民和我的队员平安。 就在这种自怨自艾、自嗟自叹之中,终于迎来晨曦。那六条小船兀自在浪中挣扎,白浪排空,甲板上自然难停一人。我从港内调来几条大船,临时充当拖轮。告诉船长:小船铁锚拿不上来,可当场斩断锚绳。务必安全拖入港内。与此同时,请建港指挥部负责做饭的师父,多做饭菜,买来烧酒,为奋斗一夜的船员和调查队员“压惊”。 结果不难想像,一夜的惊吓再加上烧酒的威力,那些率直、坦荡、无牵无挂、少忧寡虑的船员,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快眼也花了,舌头也大了,有的竟倚着炕头睡着了。山东人是血性汉子,“酒场就是战场,酒风就是作风,酒量就是胆量,酒瓶就是水平”,此言不谬矣。 [26]清明时节“鱼”纷纷 清明节刚过一天,小雨就淅沥沥下起来。如丝的细雨从天上轻柔飘下,和岸边垂柳交融在一起,如烟似雾。“春雨贵如油”,比油还贵的春雨,落到田野、山林和海水里,处处感受春天的气息。路上行人和我们这些出海者,都溶化在春意盎然之中。 1980年4月6日,我们仍然在石臼所为未来大港而勘测。今天我们任务很简单,就是让潜水员入水检查放置在海底的仪器。天上下小雨,海面自然无风,只有雾气氤氲中夹杂麦苗的甜味扑面而来,无风就是好天气。 我们船小,只有2吨,没有任何船舷和扶手,有风对潜水极为不利:在只能容纳几个人的舢板上要给潜水员留出足够换潜水服空间,要有专人伺候潜水员。还要有两人在压气机旁值班,一旦潜水员戴上铜帽,送气就必须开始。船只轻微摇晃,都会让所有人东倒西歪。上一次取仪器,浪高不超过半米,差一点将正在戴头盔的潜水员晃到海里去。 按照既定办法,潜水员入水之前,我们要向海里扔自制“土手榴弹”,以便将危害潜水员生命的鲨鱼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赶走,因为潜水员多次在水下看到过好奇的鲨鱼在他周围“闲转”。虽然,我对清明时节鲨鱼会到这里“观光”之说表示怀疑;但根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哲学,我还是备足了“土手榴弹”。 在我单独住的平房里,储存了上百个雷管和一捆导火索(拥有这些东西,当然经过批准)。出海时,将空啤酒瓶内装上雷管和截短的导火索,再将瓶口塞紧,用打火机点着索头,在它“呲!呲!”喷着金花之际,扔到海里;轰然一声,水面掀起丈许浪花,估计鲨鱼也就溜之大吉了。 由于下雨,甲板潮湿,我从雨衣底下取出“土手榴弹”,点火后,对着潜水点扔了出去。虽“土手榴弹”威力不大,但余波平息之后,海面上还是浮起无数条肚皮朝上的小鱼,大概暂时被震晕了。不过,不足5分钟,这些翻着肚皮的小鱼,又活崩乱跳游回水下去了。 用现在的话,这个做法不地道,对生态是一种破坏,但那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潜水员的命要比鱼的暂时昏迷贵重千万倍!当然,在鱼暂时昏迷之际,船员用事先准备的网兜捞取一部分小鱼回去打牙祭,我们也欣然同意。尽管吃鱼子鱼孙有些“缺德”,但对当时每月只供应一斤鱼的我们来说,很难抵抗这种诱惑。 随着爆炸声停歇,潜水员也随即隐没在铅灰色的水波里。潜水员检查完仪器后,从海里冒出来,只见他的身后网兜里有三条黑寨花不住地上下扑腾。原来他潜到海底后,在我们安装仪器的方架旁边,分别趴着三条大鱼,每个都有三斤多重。潜水员是石臼所一带有名的“浪里白条”,用潜水刀水下刺鱼、抓鱼,如探囊取物。看到这里,大家一阵欢呼,因为中午又可以改善生活了。正是: 清明时节雨纷纷,出海之人喜咏吟; 借问春光何处有?纷纷遥指大鱼身。 [27]潜水初试 我雇用潜水员周长生和他的潜水船一年,在这一年时间内,他要每隔7-8天下海一次,检查水下3台海流计工作情况,和10个捕沙器的取上、放下工作。他和另外两名专管压气和帮助老周穿重潜水服的船员工作非常认真,即使天气恶劣,他们也能完成任务。每次看到老周下潜,我既羡慕又眼馋。终于在一次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告诉老周:“这两天你有些感冒,我代你潜水下去看一看仪器。”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经过几个月的耳熏目染,我也算老周半个徒弟。 老周这个人大大咧咧,有酒就喝,有话就讲。酒桌上豪气万丈,不整出个天昏地暗决不罢休。可是整出个气吞山河,喝倒了恰恰是自己。后来终因此患上癌症,中年就撒手西去。每想至此,我都不胜嘘唏!他看我认真的样子,也没有阻止,只是叮嘱其他两个船员注意服务和压气。 潜水服是用橡胶做的,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裤脚又联着厚重的铅底鞋。上衣胸部有铜片支撑,象护胸甲一样保护胸部不受海水挤压,好让肺部自由呼吸。衣袖联着柔软手套,毫不影响双手活动。潜水服的衣领是内壁设有罗纹的铜圈,金属头盔就拧在衣领上,头盔上有厚玻璃防护的大孔,供潜水员观察所用。头盔与空气泵连在一起,靠一根橡胶管输送空气。 虽然在甲板上,这套潜水服很重,压的我两肩直往下坠,脚也无法挪动,但是当船员将我搀到舷边,反转身体,顺着甲板边上小木梯下到水里,这时已经不觉得身上衣服、鞋子的沉重了,也感觉不到那厚厚的球形头盔的沉重负担,脑袋在圆球内转动,犹如一枚果仁在果核内摇晃。因为这些物体浸在水里,就失去了自身部分重量。它们失去的重量等于它们排开的海水重量,这就是那著名的阿基米德定律。 船员逐渐松开拉着我身体的保护绳索,在自身重量下我慢慢沉到15米的水底。开始阳光照在海面上,使表层出现蓝白色的水晶样滚动水珠,往下海水微微呈现渐次变深的蔚蓝色,最后消失在一片模糊的深蓝里。 我在平坦的细沙地上行走,上面还夹杂着一层细细的贝壳粉末。我摸索着寻找悬挂海流计的四角钢架,心中也有些害怕,害怕突然出现一只怪物对我袭击。通过传声器也传来船甲板上老周那嘶哑的声音:“侍老师,要是不舒服,快告诉我,我就把你拉上来!”尽管我有些胆怯,但还是壮着胆对船上说:“感觉不错,只是觉得呼吸不畅,请加大送气!” 最后,我终于看到远处三个白色光点,那是垂直悬挂的三台印刷海流计。当时,这可是国内最先进的海流观测仪器,采用机械印刷记录流速流向,时间可持续15天左右。但是,它有时会消极怠工,中途停止记录。这就是为什么要经常派潜水员下去检查的缘故。 我踉踉跄跄走到悬挂海流计的钢架跟前,上面已经被众多的废弃缆绳和海带缠绕,我用手将它一一剥离。当我做完一切检查工作之后,发出信号:出水!我很快浮出水面,船员将我拖上甲板,除去面罩,脱去潜服,我长长吐出一口气:阳光下真好! 梁实秋说过:每个人都有过做诗人的经验。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也心凉,听猫叫也难过。诗就会来了。同样,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潜水员,只要你看虾儿成对,鱼儿成双,灵、动、柔、变,你就会产生潜水的欲望!(后续) [作者简介]侍茂崇,中国海洋大学教授,1959年毕业于山东大学海洋系,后留校任教,主要从事物理海洋学教学和调查研究工作。曾先后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特邀编辑、中国海洋年鉴编委、中国海洋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太平洋历史学会理事、中国海洋历史博物馆顾问、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海洋监测中心顾问和广西科学院顾问,以及海南海洋开发规划设计研究院总工和南海海洋调查研究中心总工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是山东省“科技兴鲁”金质奖章获得者;多次获得省、部级和国家优秀成果奖。累计公开发表科学论文100余篇,并著有《海洋调查方法》、《海洋调查方法导论》、《物理海洋学》和《物理海洋学导论》、《海洋锋》、《海洋与环境》等专著、译著多部;还著有《海洋史话》、《海洋资源》、《沧海桑田》、《化石鱼追踪记》、《蔚蓝色的涌动》、《海上六十天》、《海洋奥秘》、《海洋动力资源》和《一代宗师---赫崇本》等科普著作多部,是我国著名的海洋科普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