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展示的一个个故事,概略地描述了作者从1955年投身海洋,到2008年的50余年间,从事海洋教育、海洋调查工作半个世纪历程,内容涉及海洋科学的诸多方面。
故事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些知识性、可读性较强的事例奉献给读者,进一步展现物理海洋学奠基人-赫崇本先生那深邃的哲学思想:“欲做海洋事,先做海洋人”的丰富内涵,同时解读“水是灵动多变,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辩证观点,让后来从事海洋调查研究的年轻学者得到一些启发,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损失。
海洋既能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战场;它可以使人变得勇敢,也可以使人变得怯懦。笔者希望年轻的和未来的海洋事业继承人,能对祖国富强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成为大海中翱翔的海燕!
科学的海洋调查,是通向海洋科学殿堂的必由之路,新的调查手段的出现,能够推动海洋科学向纵深发展。海洋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民族独立的精神,从而对人类满怀庄严的使命感。
笔者力图深入浅出地将这些知识告诉读者,既有科学性,又不失趣味性,其中还有不少东西可供细细品读。笔者相信,开卷有益,学取精华做刀枪,知识就是力量。
二、海洋情,情浓于水
[07]当一次“后勤部长”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那是1961年5月29日,我们系师生96人,要乘坐海军“703”号登陆艇出海实习。这是个可以同时装进几十辆坦克的庞然大物,“肚子”里可以睡上200多人。系主任亲自带队,“后勤部长”就委托鄙人担任。
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什么东西都是按票证供应。尽管实习只有4天,也要把师生的粮票、油票、肉票等从食堂管理处领出来交到船上;然后,再到市里商业局申请出海补助。所谓补助,就是每人每天贴补2两粮食,一个月每人增加一斤鸡蛋和猪肉(平均每人每天不到半两)。
办师生油粮关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复杂。学生转油粮关系,相对比较简单些,从学生食堂管理处按人头和天数折合成一定数目粮票、油票、肉票交给我就行了。但是,教师就不太好办了,有的教师是单身,油粮关系在学生食堂;有的人虽在我系工作,但是发粮票却是属于另外一个系管;还有的教师已经成家立业,粮票好办,而四天的油票(约1.3两)、肉票(约30克)该怎么交?又是件伤脑筋的事!
即使粮票、油票收齐,可学校食堂的粮票是山东省的,船上要的是全国的,而全国粮票又是包含油票的。因此,还要再去转换一次,找领导特批,只有将山东省粮票加上按比例的油票,兑换成全国粮票,船上才能接受。然而,找领导办事也不容易,不是这个领导在出差,就是那个在开会;即使找到了主管人员,一时又拿不出粮票、油票,也只好作罢,改天再来。
到市里申请补助,更让人头大一圈。我骑自行车到市商业局二局办理手续,一位负责的管姓同志,只用眼角扫了一下我带的证明,就说:“你们再填一个表,经市委批准,我们可以照顾点白糖。”
我再三向她解释,学生到海军船上实习,属于重体力劳动,按照规定要增加粮食、猪肉和鸡蛋供应,你们只要给指标,我们就能到指定地点购买,这么点小事,还要经市长、市委书记批准,那领导不就要忙死了!好说歹说,才拿到批复证明。这时已经接近中午,腹内空空,身上直冒虚汗。我回到食堂,四两馒头是填不饱肚皮,只好吃青菜充饥。由于青菜没有油水,晚上肚子直拉稀。
蔬菜供应,原来争取在船上每天按3斤供应,后来只能2斤。原定要拉上船1000多斤蔬菜,最终只有400多斤。至于水果-治疗晕船的“良药”,我想搭配一些,更是属于不切实际的奢想。当时,在一般人家,不逢节日,没有特殊情况,都很难见到水果。
副食品办了一天,最后还是没有一点增加,既无猪肉,油也少的可怜。海军官兵实在看不下去,将他们自己供应的东西拿给我们吃。在回来的当天,按照供应我们只能吃几两蔬菜、几块咸鱼。但是,端到桌上的竟是猪肉炒青菜,还有一盘葱炒鸡蛋,一盆羊肉汤。军人的深情厚意,感动得我这个“后勤部长”直想落泪。
[08]拼死吃河豚
1962年春天,我带领20多名学生去莱州湾实习,乘坐的是黄海所的“黄海4号”调查船。该船不足百吨,是由一条拖网渔船改装的,用于渔业资源调查,因此船上装有拖网网具。
当时正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生活最困难的时期,每天都饥肠辘辘,走路昏昏然。我看到那在阳光照耀下泛射出青光的网具,计上心来。我跟船长说,到观测站之前,可以拖几网鱼,看看渔业资源情况。船长说,这次实习没有拖网任务,叫上头知道要挨批的。我说,资源调查不抓鱼,理论就不能联系实际。船员也纷纷找船长,要求船长“高抬贵手”。
那时人脑子不活泛,“上头”说什么,就一点也不敢变。好在船上有一位所代表老李,此人为人厚道,就对船长说,打两网吧,上头知道,我去解释,船长这才点头同意。结果一网下去,别的鱼很少,基本都是河豚鱼。那身上具有斑斑点点的河豚,挺着大肚子,在甲板上一蹦一蹦地挣扎。
我就像见了妖怪,叫船员快扔掉。唯恐扔晚了,那可怕毒素就会将全船人毒死。可是船员不答应,说:“没关系,河豚好吃”。船员将几十只河豚集拢到一起,将肚皮破开,挖掉内脏,冲净血液,到锅里折腾一下,拿到甲板上来,大呼小叫地要我们就座,一边大口地吃起来。
听人说,河豚鱼味道鲜美,但有剧毒,处理不好吃下就有生命危险,一旦中毒“虽然你的神志非常清醒,手脚却已麻木无知,不能站立;你可以思考,甚至想嘱托后事,但是口不能言,不久就无法呼吸。”所以很少有人敢于问津。
然而,在那饥肠辘辘的年代,每月只能供应一斤杂鱼,面对着这美味可口的鲜鱼,怎能不垂涎欲滴?但是,我禁止学生尝试,看一看船员吃后反应再说。后来看到船员一个个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中毒征兆,我才让学生上前品尝。
我拿起一块鱼肉片,只见粉红的肉色晶莹剔透,心有余悸地塞进嘴里,细细一品,滑爽鲜美,稍一咀嚼,薄薄肉片便化为美味顺流而下。正是:河豚好吃,不试不知。其色如玉,其肉如脂。甘而不硬,肥而不腻。佐以辛辣之物,则入口而化,五脏六腑无一不舒畅,三万六千毛孔处处冒香气。
据说,一些喜欢美食的人,还喜欢吃河豚的内脏,用他们的话:“味之美,值得一死”。因为有毒的内脏,吃起来舌头发麻,但味道鲜美无与伦比。我国大文豪苏轼居住常州时爱吃河豚,友人请他吃此物,他只顾埋头大吃,连话也不说一句。直至饱嗝连连,才向主人说:“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
河豚不仅中国人爱吃,日本好此道者也大有人在,虽百死而不悔。东京上野公园里有一座纪念碑,专门纪念一些因吃河豚枉送性命的吃客。
40年后,应友人之邀,到青岛唯一一家河豚饭馆去吃河豚,河豚皮为前导,次之是生河豚片,再之,是河豚杂味汤等。虽然铺陈煌煌,空调咿咿,友情殷殷,但是,总找不到那种拥甲板而坐,波浪摇摇,对风而啖,视死如归的豪情壮气;连老板精心制作的鱼皮、鱼片、鱼杂汤,也没有船员从一口大铁锅中现捞出来的大杂烩更令人垂涎欲滴,欲仙欲死。
[09]雀鹰之死
1963年5月,我带应届毕业生海上实习。乘坐的是“黄海一号”调查船,吨位约600吨,地点是渤海莱州湾,海上观测至少要20天。学生要用观测的海水温度、盐度和海流资料,进行分析计算,写出毕业论文方能毕业。
赫崇本先生是系主任,对学生要求极为严格。每个学生写起论文,洋洋洒洒都在5万字以上,只能讨论,不能抄袭。当时学生脑子也“傻”,不懂得“抄袭”是一条“捷径”。以雷同为耻,以标新立异为荣。
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困难时期,肉蛋限制自不必说,就是粮食,也是55%面粉,40%的地瓜干,其余为大米。这还是对出海特殊照顾才有的。听到这种优惠,开始时学生窃窃自喜,以为可以敞开肚皮吃饱饭了。那知大风一来,翻江倒海。学生晕船,不用说甜甜的地瓜干是晕船大忌,就是白面馒头也难以下咽。那时天气也和学生作对,3日一小风,5日一大风,天摇水转,苦不堪言。
出海之前,总支书记再三强调要向渔民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30多位听话的学生,倒也相安无事。为了使学生的毕业论文内容更加丰富,我又加测了气温、湿度和风速梯度等海洋气象要素。从高出水面12米桅杆顶部开始,每隔2米放置一组仪器观测(有阿斯曼湿度温度计和风速风向计等)。
当时船长是王承墨同志,对我们工作特别支持,不辞辛苦吊一只救生船在海面,作为海面观测的立足之地。指导教师只有我一个,学生对我安排的实习内容也乐此不疲。
最困难的是爬桅杆,从上甲板开始,桅杆高6米。每隔30厘米有一个铁制脚蹬,可供攀登之用。在船不摇晃时,缘杆而上,尚无困难,只要没有恐高症,几次锻炼,就能像猿猴一样轻盈。但是大风大浪时,攀登就有些危险。一次,一位女同学登到顶上,船只摆角超过45度,人不敢下来,最后船员上去,用绳子才把她吊下来。从此,我决定,学生不准上桅杆,桅杆上观测变成我自己的“专享”。
一天晚上,我又爬到桅顶,忽然看到一只大鸟蹲在仪器旁边。我用手拂摸它一下,它对我没有任何反映,我知道这是一只极度疲倦的飞鸟,在这茫茫海上,只有我们船只可供临时休息。我要抱着它爬下桅杆甚为困难,最后在船员协助下用洗菜的竹筐把它吊了下来。
抱到灯光下一看,这只大鸟,体形比苍鹰稍小,上体青灰色,尾羽较长,有十分明显的深褐色黄斑。后来得知,此鹰名为雀鹰,俗称鹞子。
雀鹰的到来,给枯燥的船上生活带来不少乐趣。一些晕船的学生从床上爬起来,看这个不速之客,任你摸它、叫它,它都无动于衷。看来这只鸟不仅疲倦,而且腹内空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但它是吃肉的,对地瓜干和馒头连看都不看。拿一块肉到它面前,它迫不及待的吞入口中。但是,肉是不能给它的。当时每人每月供应半斤肉,出海照顾,月供应才增至一斤。鸟是一只成年鸟,每天半斤肉是不能满足的。
第二天,决定把它放走,可是它赖在船上一动不动。看它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大动恻隐之心。每天给它少许肉块,维持它不致俄死。学生当时缺油少肉营养不良,从他们口中挖出来那点肉星,尽管学生没有反对,我心中总是忐忑不安。正当我进退维谷之际,一群麻雀落到船上。它们和雀鹰一样都是被暴风刮到海上。我们的船成了临时收容所和救助站。
我将米取出一些撒在甲板上,一些麻雀争相取食,有一些奄奄一息,不久蹬腿死去。死去的麻雀,成了雀鹰的口中餐。麻雀越来越多,死去的麻雀也堆成一摊。鹰与麻雀互不侵犯。
经过多日相处,雀鹰对我们产生感情,一见我朝它走去,就“嘎,嘎”连叫数声。麻雀一见我观测,就盘旋于头顶。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这种人鸟和谐相处的场面直到回来的前一天,才不幸终止。
早晨起来,我叫学生清理仪器装箱,船只起航返回青岛。忙完这一切再去看望我们的鸟朋友,发现鸟翅耷拉下来,且有血迹。仔细一看,鸟翅被人用棍子打断!师生一片哗然。经再三调查,终将肇事者找到(不是学生),问他何以如此残忍?他竟呐呐无言以对。我猜想他是一个虐待狂。在那个吃不饱饭年代,什么人都可能出现。
回到码头,麻雀早已走散,但是雀鹰不能飞翔,我只好带回家中。可以想见,我喂不起这只苍鹰,因为我们家一个月的定量猪肉,也只够它饱餐一顿。最后,这苍鹰就饿死在我的手中。
我将它埋在公共院子的石榴树下,并作了一篇诔文如下:
嗟尔小子,
生于山颠,长在长空。
志在凌云,睥睨八荒。
偶遇风暴,无力搏击,
误入浩瀚,无处可依。
身疲力竭,桅顶暂憩。
怜尔凄惶,暂收网底。
伺尔麻雀,继之甘液。
养尊处优,致遭物忌,
陡遇恶少,骤折伟翅。
我无伺尔之物,你无翱翔之力。
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魄散忘我之乡,魂归离恨之天。
石榴树下,掩尔残躯;
樱花坛前,祝尔超生。
天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像。
呜乎哀哉,伏维尚飨!
(后续)
注:该文作者根据早期发表的《浪里也风流》(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5年)传记著作手稿,按平台宗旨进行了重新整理与编排,借此深表感谢!故事大标题由平台依据作者提供的全部故事内容另加,并以连载的形式推送,希望能够得到读者的青睐与认可!故事拟以海洋调查为主线,展现一位海洋人对海洋事业的执着、奉献与人生观,特别是在他身上所呈现的那种求真务实、刻苦钻研、淡泊名利、献身海洋的科学精神。